在有关哀伤处理和创伤治疗的困境中,有一个难点也是重点,就是当事人的“幸存者内疚”。幸存者内疚是指,一个人认为从创伤事件中幸存的自己,是有过错的。在内疚的驱使下,他可能会不断地谴责自己,惩罚自己,不让自己好过。
如果大家读过张洁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就会深有同感,在作者椎心泣血的文字中,她和妈妈生前的日常磕碰、琐碎,医院检查项目时自己的不仔细等,全都放大成了自责的理由,久久不能原谅自己,陷入情绪中无法自拔。
临床案例也证明,这种负罪感是哀伤反应中常见的现象,同时也是非常危险的,很容易导致心理疾病。
我第一次了解这个知识点是缘于2008年的汶川地震,现在同为助教的张兆凤老师当时参加了团中央组织的一个灾后心理援助队,她来征集我的意见,我当时对危机干预一无所知,就报名听了几次督导课,第一堂课老师讲的就是这个议题:一对姐妹,姐姐有残疾,同屋的妹妹有一天晚上受邀参加同学聚会,玩得太开心了一夜未回,结果就在那个晚上姐姐自杀了,妹妹从此无法原谅自己,十年未走出阴影。
真正碰到这个议题,是后来在某地作专业课L1的助教。我组的一成员照顾病重的妈妈,有一天下午临时要办点自己的事出去两小时,妈妈去世了。她在小组里讲述时泪流满面,无法原谅自己那天的行为。我当时对林氏哀伤处理还处在学习模仿阶段,知道要转化这个点,要把温暖带进来,但怎么转化,怎么带入光?还不得其法。个案结束时,我的失落感,案主的伤感,弥漫在整个小组,让我久久无法释怀。
后来对林氏哀伤处理法的学习和理解日益加深,工作中碰到类似议题,就有了一些经验和底气。今天又一次遇到,听到林文采老师的督导,感觉又加深了一步。
一、对督导要点的收获和启发
收获一:放空自己,全心倾听。
虽然学咨询的第一天,老师就说要放空自己,忘掉理论,全心的关注面前的这个人,用心倾听。但在实际工作中,这个最基本的基本功,却往往最忽视。在听林文采老师的督导时,前面短短的几句话,一下子看到基本功的威力。
林老师问咨询师,“送妈妈去医院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我当时的反应也和咨询师一样有点似是而非,检查吧?病情重了吧?,没想到林老师清晰的说,“妈妈让女儿和爸爸讲要打针,而家里一直是中医治疗,是无法打针的,所以只能去医院,所以,送去医院是妈妈太痛了,妈妈已受不了那个痛了”。
短短的几句话,既有内容复述,又有情况推理,整个资料疏理得脉络清晰,这个基本功太让我反省和学习了。甚至回酒店的路上,我还不禁想起《天龙八部》里,乔峰以入门拳法“太祖长拳”击败天下英雄的描写。感慨这个天才少女不光是灵气十足,这基本功也太稳太扎实了。
专门把这一点分享出来,也是想和同学们推心置腹地说,这五天大多咨询师呈现的基本功都不稳,第一步没走好就急得走第二步,这一点咱们必须虚心,全面的向老师学习。
收获二,放空理论,全心感受咨询离不开理论作为指导,这是共识。但如果预设理论,受限于理论,往往又会影响你去真正的评估和理解案主。这是我这个个案的第二点收获。
我受之前理论的影响:思念是失亲者们最多的感受。所以,以此为主观预设,对案主的很多话听而不闻,个案概念化一直围着思念转。在听了督导后,才如梦初醒。
林老师一开始就问咨询师:“做得不够多,这是遗憾;如果我以为我作错了,这是什么,会有罪疚感吗?”,“一睁眼就看到妈妈,这个最主要的不是思念,是内疚”。
几句话,就把遗憾和内疚的心理动因说得明明白白。这个督导点,也让我看到自己的盲点和盲目。不敢说汗流浃背,也是涔涔而下。
二、对林氏哀伤处理的再认识再学习认知上的一锤定音:
“如果要做,可以做内疚的点在哪里----内疚是一个想法的问题来的,不是一个感情的----”。林老师督导中的这一句话。真得让我很震惊。
我自己是个老师,所以很多理论都要涉及一些。在林老师的课堂上,我一直有个好奇,就是面对不同的个案,林老师总能用我认为最恰当的理论来处理个案,但在事后的讲解和复盘中,林老师又从不提这些理论和术语。所以,我不知道这是林老师的天赋使然,她当下的处理就恰好吻合了最恰当的理论?还是林老师在遇到贝曼之前,就掌握到很多的流派?
比如上面的这句话,为什么我会震惊,因为目前哀伤处理的最新理论就认为,哀伤者有五大反应:情感,认知,行为,生理和精神层面反应。而内疚感是放在认知层面里的。巨大的哀伤和丧失往往会动摇甚至摧毁人的核心信念,使人的核心信念发生巨大变化。所以,处理罪疚这些感受的背后,一定要去处理认知层面。
所以督导时林老师告诉咨询师也是告诉大家,“她不是做多做少,她根本是觉得她做错了!“,一锤定音,告诉我们,如果后续做下去,一定要在冰山观点层面去做转化。
转化上的深谙人性这个个案,最惊心动魄的,最难的一个点,就是恰巧女儿离开的那一小会儿,妈妈去世了,这个加重了女儿的内疚感。转化这个点很难,一是不好找,二是找到了不好把握轻重。
在督导这个点上,我学习到林老师在处理这一敏感难题的小心翼翼。大致分了三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告诉咨询师,很多人会在临终前因为各种原因会“吊(憋)着一口气“。这个常识我们在影视中在日常中,大多听过或亲历过这样的体验:为了某一末了情,一直吊着一口气,见到了或放心了,才安然撒手而去。
第二个层次:从常识回到情景。“一般最后的画面会永远记的“。而很多哀伤者,都是因为总是闪回最后的画面而悲痛不已,走向抑郁。
第三个层次,开始转化:“所以,那两天你一直陪在身边,妈妈一直吊着那口气。当你不在身边了,妈妈才选择离开,也许是不忍心让你看到她最后的样子,不忍让你难过,不忍心和你道别。如果这是妈妈的选择,你能接受吗?”。这个转化,听起来惊心动魄,但前面的层层铺垫,又深谙人性,充满温暖与最深切的爱。此话从林老师口中缓缓流出,全场突然涌动一种很复杂很奇妙的情绪能量,很多人不觉间泪盈于眶,轻轻啜泣。写到这里,我内心也是感动不已。
我们承认,人世间有一种美丽的遗憾: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相信这个个案的督导,能让“我做错了吗?”案主在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回馈妈妈最好的方式,是善待自己。